貓笑

他在無垠的沙漠中奔馳。

那不是像電影般美麗的場景，強風吹起長長的髮絲扯得頭皮都痛，眼睛幾乎睜不開，生理性的淚水眨去又流下，烈日卻帶走每一滴汗水，於是他既濕透，卻又乾燥得渾身發疼。

然而他看不見盡頭。

為什麼呢？日日樹想。人終其一生追尋，追尋的盡頭是什麼呢？明明是路邊不起眼的砂礫，堆積起來卻能淹沒所有生命；明明是下個瞬間就會被蒸發的水，卻佔有這個世界上最敻眇的空間。

明明是泯然眾人的存在，在鏡頭裡卻能變化出千百種姿態。或許這正是「上善若水」吧？正因為沒有姿態，才能夠吸收所有，而後幻化成世間所有⋯⋯呼呼呼，想來真是奇妙。

我以為我走在宇宙彼端，最後卻發現那不過是自滿。最美好最醜惡的人性都是極端，我亦是極端。或許正因如此才無法跨越「平庸」的鴻溝，那麼多庸俗的普通的千姿百態的人啊！

自己看顧著長大的學弟站在獎臺上的時候他是驕傲的。整個世界為他獻上彩帶與鮮花，他微笑、致詞、感動、喜極而泣。松果色的眼睛像初熟的橡實，光彩照人。

他卻無端感到恐懼，鋪天蓋地而來。所有的掙扎失意隱忍憤怒忽然衝破柵欄，導演的嘆息、劇組的遷就、還有那麼多因為揣摩角色而不得的，無眠的夜晚。

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演戲了？

什麼時候開始他再也演不好了？

「我要特別感謝一個人，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熟悉的聲音忽然傳來，震耳欲聾的響。

「他是我曾經的演劇部部長，日日樹涉。」完美的哽咽像在嘲笑他的糾結。那些他做不到於是放棄的試鏡友也都拿到了，進入電影界之後友也如魚得水，自己卻在演繹的道路上漸行漸遠。

為什麼？無數個夜晚他睜著眼瞪著牆吶喊，為什麼！？

「不行。」試鏡的導演說，「『你』呢？我看到的是角色，完全沒有『你』。這樣太危險了。」

不，怎麼能這麼評價呢？戲裡是不需要「自己」的。小丑不可以卸下滑稽的妝容，他必須微笑、表演，取悅觀眾。

可是那些導演一再地要求他展現「自己」。

「是部長教會了我如何成為演員，如何揣摩、如何成為角色。要是沒有他就不會有今日的我。我知道他今天也有來，所以⋯⋯」致詞還在繼續，涉卻聽不清。一字一句通過耳膜都被扭曲成尖銳的噪音，鑽進腦袋裡釋放黑色情緒。

我終其一生都是演員。

終其一生，我都只能是個演員。

我還能成為「我」嗎？

「所以我想在這裡對他說。」充滿雜訊的音軌忽然被調正了。他站在沙漠中央，前方沙丘上，清瘦矮小的身影緩緩回頭。

「不管部長現在在哪裡、是誰、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緊緊拽住你的髮梢，全力追上的！」

沙丘消失了。眨眼間，會場靜得落針可聞。

日日樹以為是幻覺，環視四周，卻發現真的沒人說話。空氣彷彿凝滯了，於是他起身、抬頭，深深望進那雙眼，想從裡面挖出過多的執著——不需要這麼努力的。我已經什麼都不是，卸妝的小丑無法取悅別人，失戲的演員只是無業遊民。

他說，他喃喃自語，卻忘了會場落針可聞。

場景彷彿回到了高三的春天。小小的學弟握緊手上的東西，唯一算是有標誌性的眉毛皺起，看上去就像隻炸毛的松鼠。

「把我丟到野生動物區自生自滅、說極限能夠逼出人的潛力的人到底是誰啊！現在不正是部長的極限狀態嗎！？」 用盡全身力氣大吼，真白友也扒著麥克風就像扒著教學大樓的窗戶。他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對著飛在天上，像是要逃往宇宙的部長吶喊。「這種時候卻要自己偷懶嗎？部長也太卑鄙了吧！」

吼叫在腦中擴散，像是一把重鎚擊向鏡面。忽然一切都碎了，典禮、人群、窗台、沙漠、風聲、松果色的眼眸，一切都碎了。

日日樹涉睜開眼，滴滴滴，早上七點十分。

對這篇我打算要長篇大論XD

其實想寫這個視角很久了。從日日樹說他「飛離」的時候，從知道北斗的媽媽老叫日日樹別再演戲的時候，我就常常在想：他是怎麼個「飛離」法，又是為什麼「不能演戲」呢？直到在HBO偶然看到〈蝙蝠俠：黑暗騎士〉，希斯萊傑的小丑讓我看完之後一夜都睡不好。心裏朦朧有個答案，卻又無從敘述。

在找了更多資料之後我有點眉目，卻發現要寫出來是個很長的故事。於是我預想了日日樹和友也的另一種未來——友也成功而日日樹失敗的未來。

不可能嗎？我覺得不然。雖然日日樹是天才，可正因為他是天才，他很難完全了解普通人在想什麼，他只能透過揣摩、觀察、模仿去呈現。而在晶爺的劇本裡，我們看到的也都是以浮誇的風格行事，亦真亦假的日日樹涉。那他的「真」呢？

記得很久以前看過一個導演的訪問，他說他喜歡找有風格的演員，比起完全的「角色」，有風格的演員能契合的時候電影才能產生最好的效果。就連拿過好幾次大獎的梅莉史翠普，在爛番茄上也有人說她演起來都是同一種風格。那日日樹呢？能夠完全切換變成各式各樣的人的日日樹涉，他的「風格」是什麼？

或許有或許沒有，如果有，那他們會通往日日樹成功的結局，一切大好。如果沒有呢？

這一篇就是在這樣的想法下產生的，就算努力混搭場景描寫蒙太奇，我覺得還是很難呈現那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焦慮和困惑。在寫的過程中我也在慢慢完整著我心中的日日樹涉。

他不是沒有才能，相反的因為他太有才能，從小聰明的自己抹去了「自我」，作為「天才」而活著。這是他的原罪。

混混亂亂說了一大堆，如果能夠引起一點共鳴或不共鳴的聲音，我都洗耳恭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