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沒有想到,但獨步壓根不覺得自己會碰上橫濱的地頭蛇。不,或許這麼說也不對吧,總是特別倒霉的自己果然不遇到還是說不過去啊。所以說接下來的事情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才怪!

 

把公事包貼著膝蓋放好,雙手平行整齊地放在上頭。獨步渾身都繃得緊緊的,在縈繞著淡淡煙味的車上正襟危坐。眼前閃過具有中華風味的橫濱街景,似乎正值華人的節日,街上佈置得喜氣洋洋,然而獨步全然沒有興致欣賞。他在心裡默默嘆口氣,想著等等下車要給一二三發個訊息。

 

晚上陪上司和大客戶到中華料理店談生意聚餐,整張桌子上沒有女性,自己又是職位最低的一個,於是端茶倒水點酒什麼的就順理成章變成他的工作,根本沒好好吃兩口。送長官們上計程車之後以為終於可以回家,轉頭卻是迎面撞上了提著咖啡的警官先生,拿鐵灑了他滿身。

 

可能是自己的樣子看起來太淒慘了吧⋯⋯跟印象中比起來更可怕的警官先生沒有多為難,只是要自己請杯酒賠禮。在一陣心慌意亂與道歉鞠躬之後,回神時已經坐在入間先生的私家車上了。

 

獨步今天第一百次暗罵自己白痴。

 

不過⋯⋯或許是錯覺?正在開車的入間警官嘴角是上揚的,看起來心情不錯的樣子。不對,觀音坂獨步你這個笨蛋。哪有人被潑了一身咖啡心情還會好的?大概是等一下要請求支付襯衫的費用正在盤算吧?不妙,那件襯衫看起來超貴的啊⋯⋯

 

「那個⋯⋯真的非常抱歉!請您繞去熟悉的洗衣店送洗吧,費用我會支付的!」瞄一眼、再瞄一眼,趁著經過第五個轉彎借燈光確認警官的面部表情還算柔和的時候,悲慘的上班族獨步拿出平常和客戶謝罪的幹勁,在座位上用不可思議的柔軟標準地鞠躬,語氣萬分懇切、誠惶誠恐。

 

銃兔偏頭一瞥,還是沒忍住,笑了。

 

謹小慎微成這副德性,平常應該過得很辛苦吧?居然能夠把身體凹成這種姿勢⋯⋯到底是多常下跪謝罪啊這傢伙?以前就覺得這麼陰沈感覺過得挺悲慘,沒想到如今見到還真是如此啊。

 

「不用那麼努力鞠躬,我看著腰都酸了。」熟練地打擋倒車,入間銃兔一隻手搭上副駕椅背,語氣漫不經心。「而且我說了請我喝酒當賠禮,難不成你以為我還要得寸進尺向你另外索賠嗎?」

 

「呃!不、不是這樣的!萬分報七⋯⋯嚇!!!」把調侃當成責怪的獨步連忙抬頭想解釋,誰知道坐直了身子卻正好對上警官靠得極近的側臉。因為倒車的關係銃兔半個身體都傾向副座,一手搭著獨步的椅背,看過去就像把人虛摟在懷裡,曖昧極了。

 

雖然誰也沒往奇怪的方向想,但被獨步這麼一驚一乍,氣氛頓時也尷尬起來。警官輕聲哼笑,語帶調侃。「隨便就能嚇成這樣⋯⋯初中生嗎?」

 

說話的功夫車已經俐落地停好,不等獨步繼續道歉,銃兔自顧自收回了手開門下車,腳才跨出去又探頭回來,似笑非笑。

 

「怎麼,等我給你開車門嗎?」

 

「不不不不不是的!真的萬分抱歉!!!」已經被嚇得魂不守舍的悲慘上班族連忙下車,關門的動作十二萬分小心翼翼。無良警官好笑地看著獨步誇張的動作,看他可憐兮兮的抱著公事包卑躬屈膝跟上自己,內心深處不禁也升起了一小小撮同情。

 

究竟是得過著多悲慘的生活才能養成這種不自覺都透露著社畜姿態的個性啊⋯⋯

 

搖搖頭推開酒吧的門,銃兔來到熟悉的放鬆場所心情也愉快起來,連語氣都柔軟了幾分。「這裡我常來,有需要我可以幫你介紹一下。」

 

獨步忙不迭點頭,視線卻悄咪咪地向周圍掃去。果然不出他所料,裝潢風格和穿梭的客人都頗有格調,最重要的是——

 

酒保遞來酒單,上頭的金額讓他每看一項心裡就疼得直抽氣。點上兩杯就要去掉自己四分之一的薪水⋯⋯原來一二三每天晚上都是這樣一綑一綑的賺錢嗎!?

 

「我初來不熟,還是和入間先生一樣就好⋯⋯」橫豎自己都狠不下心來點酒,獨步索性眼一閉交給銃兔決定。好在銃兔也看出了他的為難,相當熟練地吩咐酒保來兩杯自己常喝的。很快地酒就上來了,杯子不大、看上去挺烈。獨步捧起杯子小心啜飲,發現酒精味道沒想像中嗆人這才放心地吞進喉嚨。銃兔只是看著他的動作,鏡片後的眼睛不自覺彎著——看起來像隻嚇壞的兔子阿這傢伙。

 

「雖然見面的場合有點尷尬,不過能在橫濱碰到你倒真挺令我驚訝的。」抿起一口酒,冰涼的液體滾過喉嚨,入胃後留下微微的燒灼感,並不嗆人。銃兔眯眼享受餘韻,半晌才悠悠開口。

 

「阿,我是陪上司和客戶來的。」或許是酒精讓神經安定下來,獨步覺得沒那麼緊張了。他雙手捧著玻璃杯,盯著燈光下橙色酒液蕩漾。「入間先生碰到我可以說是您不走運吧。至於我⋯⋯呵呵。」

 

他又灌下一大口酒,乙醇在體內發酵,把雙頰都染上陀紅。銃兔這才想起要提醒他這酒後勁挺烈,眼神開始茫然的悲催上班族卻已經自顧自地倒進杜康的世界。意識還在,眩暈沿著血管緩緩布滿腦袋,思考變得遲鈍,舌尖開始不聽使喚,把叨叨絮絮的真心話一股腦兒都吐了出來。

 

「嘿嘿⋯⋯入間桑不知道呢。我啊,人生就是只有一個慘字。」對著酒杯傻兮兮地笑,獨步把頭埋進臂彎,而後碎碎念源源不斷地從手掌與唇的縫隙滲出來,帶著黑暗的氣息一起,光是看著就讓人退避三舍。

 

銃兔卻覺得這情況很有趣。

 

「光是今天就夠悲慘的了。早上只是去買杯咖啡放在外面的雨傘就被拿走,小跑到公司剛好超過打卡時間一分鐘,全身溼透超級狼狽的時候負責的大客戶剛好來了,於是只好給同事接待,業績都被拿走。下午一起訂茶點只有我那一份弄錯了,想去投飲料機常喝的茶剛好缺貨⋯⋯晚上和客戶去吃飯只有我地位最低負責端茶點酒,還被喝醉的上司用領帶綁在頭上逼著跳古怪的舞,剛剛出來的時候被濺起的水花弄髒了西裝褲,哦,最後是打翻了入間桑的咖啡,真是抱歉啊⋯⋯唔?」人的語調怎麼能夠又低沉又高亢又快又急又頹喪呢?但獨步的確是。不停衾張的嘴在暗處吐出無數囈語,直到把一天的悲慘都交代完畢,他搖搖晃晃抬起頭,卻見警官先生端著酒杯,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

 

那是怎樣的眼神呢?獨步醉醺醺的腦袋無法剖析。或許是在說自己很蠢吧?他暈忽忽地想,於是忽然在意起兩人的姿態。

 

或許是仗著酒意大膽起來,獨步的視線滑過翠綠的眼,沿著鏡框描繪,然後逐漸向下,滑過下巴、喉結、整整齊齊的襯衫邊緣,跟著袖子的線條遊走,最後來到帶著皮手套的手。杯壁的水漬在手指末端染上一點深色,稍微懸空的食指上還有幾滴水珠。

 

阿⋯⋯真好看。

 

他迷迷茫茫的想,然後被自己的想法給嚇得清醒過來。忽然的轉變坐姿引來銃兔疑問的視線,他只是狼狽地搖頭。「不好意思讓您看笑話了,我、我只是有點累。」

 

不只是有點累,看起來還挺蠢。笑而不語,入間銃兔又啜了口酒,手指搭在杯緣輕點,任由放鬆的腦袋帶著思緒遊走。

 

說起來自己怎麼會想要找這傢伙喝酒呢?平常其實不大喜歡和別人一起喝的。這個時間腦袋並不清醒,思考的效率會下降,並不是適合和人交談的時候。可看見觀音坂驚慌失措地用他的廉價手帕幫自己擦咖啡漬,哭喪著臉鞠躬再鞠躬的時候,話語先於腦袋就脫口而出了。

 

於是他重新審視了身旁默默喝酒的獨步。發完牢騷的上班族已經安靜下來。他還是維持著兔子一樣的姿勢,雙手捧著酒杯、滿臉紅暈,間歇性地啜一口酒液,然後喉頭會滾動著把乙醇送進去,最後引出滿足的瞇眼嘆息。紅棕色的頭髮奄奄一息地搭在頭上,眼下的黑眼圈簡直能嚇壞小孩,總是道歉的嘴無意識噘著,初見時蒼白的很,現在卻因為酒精的關係微微紅潤。

 

他忽然很想放點什麼上去。

 

於是他也這麼做了。點起一根煙但並不抽,他遞到獨步嘴邊。「抽嗎?」他問,低低的聲音鑽進被紅髮遮蓋的耳廓,雖是問句肯定意味卻濃厚。

 

獨步一怔,而後鬼使神差地就著銃兔的手含住煙頭。水潤潤的唇張開,收起牙齒然後輕輕抿住。吸進一口帶著尼古丁氣味的空氣,那紅艷艷的唇放開煙頭噘成小小的O型,而後白煙緩緩溢出,像他對這個世界的抱怨。

 

「⋯⋯謝謝。」就著煙霧他說。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讓腦袋又更清醒了點,雖然平常並不愛抽,但這時候或許就需要來點不健康的東西,反正自己的健康留著也只會在悲慘的日常中消耗殆盡吧⋯⋯

 

這樣想著,他又湊過去。煙圈模糊了視線,嘴角似乎碰觸到皮手套的質感,他垂眸,發現那夾著煙的手的確扣著自己下巴。

 

於是他抬起陰沈沈的眼眸。

 

居高臨下的視線讓銃兔感到愉快。他有禮而高傲地微笑,鬆開煙,皮質觸感沿著肌膚一掃而過。「抱歉。」

 

抱歉。他說。語調姿態神情笑容卻毫無愧疚之意。

 

獨步忽然覺得自己被冒犯了。昏沈沈的腦袋不太適合思考,但剛剛那樣的神情的確讓他想到了不太美好的回憶——細節早就記不得了,但那雙微微瞇起來的眼睛、扔在地上的衣服和一二三的哭聲他還記得。

 

於是警官的嘴角和回憶裡的惡人重合。

 

「⋯⋯別開玩笑了。」低聲嘶吼,從初見到現在總是畏畏縮縮的社畜上班族獨步先生猛地揪住警官的衣襟,淡藍色的眼睛因為酒精有些混濁,裡頭的怒意卻不受影響熊熊燃起,連眼尾都染上了紅暈。

 

「抱歉?哼!你真的覺得抱歉嗎?」被酒精浸透的身體卻意外地韌勁十足,抓住自己襯衫的十指滿是薄繭,手臂上青筋畢現。銃兔愣了愣,端著酒杯的手被推斜了,沒人在意。

 

而獨步的暴走還在繼續。

 

「你也好客戶也好該死的中王區政府也好,每個人每個人都會輕飄飄的說一句抱歉。有誰真的感到抱歉嗎?沒有!有誰真的想要補償嗎?放屁!所有人所有人都只會想要從中得到好處,受害者就是無辜該死應該要原諒!不管是被冒犯被退職被拒絕被侵犯都一樣!啊——真是受不了!這個世界根本就是一團糟!!!」

 

燃盡的煙頭掉在手套上燻出一了小圈黑痕。

 

銃兔沒動,他眨眨眼睛,就著被威脅的姿勢笑了。他忽然感到非常愉快,或許是因為反差、或許是這個男人,或許⋯⋯管他那麼多或許。看著吼完氣喘吁吁慢慢回神的獨步,腦袋裡某種聲音在叫囂。

 

於是他抓住以慢動作和羞恥的表情縮回原位的獨步,「對不起。」

 

發現自己幹了什麼蠢事的獨步只想奪門而出,於是在警官先生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他的腦袋完全是一片空白。「啊?」

 

「我的意思是,我為我的冒犯真誠地向你道歉,觀音坂先生。」銃兔微笑,把獨步抽過的煙遞到嘴邊。「你說得對,這個世界就是操他媽的權力至上。」

 

這樣算間接接吻嗎?他想。尼古丁湧入肺裡,提醒他眼前的男人才剛吸過這種味道。或許是他的道歉嚇到獨步,或許苦悶的上班族只是需要一點發洩,他們莫名其妙地分食了一整包菸。走出酒吧的時候銃兔付了帳,他是這麼說的:畢竟剛剛他也算是冒犯了對方。獨步暈乎乎地點頭,只在心裡記得欠了警官先生。至於欠什麼⋯⋯還得要看酒醒之後記得多少。

 

打電話的背影看起來挺傻。迎著風抽著煙銃兔想。早過了電車營運的時間,上班族獨步說同居人也要下班了讓他坐計程車來打包自己,不知怎的那個背影讓銃兔越看越不滿意,於是直接拿過手機跟對方說要載觀音坂先生回家。怎麼直接就切了手機還語氣特別兇狠銃兔也懶得想了,總之,社畜先生又被塞進同一台車、同樣的路、同樣的人、同樣的橫濱。

 

違法酒駕的警官先生開窗行駛在高速公路上。

 

「觀音坂先生。」酒差不多醒了,看著旁邊昏昏沈沈卻又緊張的抱著手提包的獨步,銃兔忽然覺得路上的汽油味也不是那麼討厭。「我們算是朋友了吧?」

 

「啊?啊!算、算是吧⋯⋯」經過剛剛那種冒犯還能算是朋友嗎⋯⋯他不敢說,只透過後照鏡偷瞄駕駛人的神情,看上去竟然不像調笑。

 

「那麼⋯⋯」黑色轎車緩緩開進霓虹更加燦爛的新宿,橫濱的警官拿下唇角的煙向副駕遞過去。「下次碰到再一起去喝酒吧?」

 

回答被歌舞伎町的熱鬧掩蓋,只能依稀聽見勾人的笑聲,和帶著尼古丁的白煙從副駕的窗戶散去。

 


要我說這對真的是很好吃⋯⋯社畜上班族與討厭政府的警官先生感覺在厭世的部分可以很合拍啊(欸
雖然感覺以後會被官方打臉,還是很自我流的寫了一下兩人的互動(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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