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笑

日日樹涉在舞台上醒來。

木頭地板十分冰涼，打在身上的鹵素燈卻讓另外半身都炙熱。他並不急著睜開眼睛。沒有竊竊私語和細微卻數量龐大的衣物摩擦聲，現在應該不是演出當中。

哦呀⋯⋯自己居然在舞台上睡著了？真是奇妙，明明只要踏上舞台無論再怎麼疲倦都會變得神采奕奕，沒想到這個魔法也有失效的一天，確實讓人震驚呢⋯⋯然而卻也十分愉快♪呼呼，真是驚喜！

勾起笑容，日日樹涉仍閉著眼，只讓五感向外發散。用身體的觸覺描摹身上的服裝，柔軟的部料邊緣綴著寬蕾絲邊，袖長而裙擺寬⋯⋯這是茱麗葉的戲服；鼻尖湧動著繁複的香氣，有身上的香水、絨布幔移動帶出的粉塵氣味，還有松木地板清新的香氣，哦，或許還有髮蠟和金屬的味道⋯⋯上一幕的排演有打鬥？

然後是聲音。機器運轉的隆隆聲在空曠的劇院裡特別明顯，還有自己的呼吸聲，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一起起、一伏伏⋯⋯嗯？

日日樹涉一愣，而後屏息傾聽，果然，在這個空間裡呼吸的不止他一人。

哦呀哦呀，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嘴角的笑容愈加擴大，他緩緩睜開眼，視線所見由窄而寬：自己的手指、光線、粉色長裙⋯⋯還有在光圈邊緣的兩只鞋尖。那人隱匿了面容，光圈之外一片漆黑。

「是你嗎？羅密歐。」然而涉並不在意，也不去猜那人是誰，他開口，清亮稚嫩的女聲因為喝下毒藥而沙啞。「是你嗎？」

那人輕輕嘆息，他低下頭，銀白長髮如瀑。「可憐的孩子。」他說，面容仍隱沒在黑暗中。「羅密歐死了。」

「死⋯⋯了？」紫色的瞳驀地放大，日日樹涉半坐起身，銀白的長辮拖曳在肩上，像一條閃亮的披肩。稚嫩的少女似乎並不明白死亡的意義，她歪頭、皺眉、喃喃自語。「死了？」

「是的，我可憐的茱麗葉。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告訴你這件事情。」熟悉的嘆息再度響起，鞋尖雙雙向前，他終於踏入了光圈。與日日樹涉毫無二致的臉帶著悲痛與哀戚。「從為你們證婚那刻我就不斷祈求著天父的垂憐，然而一切終成定局⋯⋯我很抱歉。」

他沒有說話。睜眸，盡責地表現驚愕，然而眼底的螢光正驚濤駭浪地翻湧情緒——他是誰？我是日日樹涉，與我對話的亦是日日樹涉。那麼，我真的是日日樹涉嗎？如果不是，我又是誰？

兩雙眼睛對在了一起，火花激盪、彼此驚疑，然而卻也有不言而喻的默契：戲還演著。

「怎麼能呢、怎麼能呢⋯⋯」茱麗葉喃喃，瞪大的雙眼直盯著那副容顏。「羅密歐若死，我又為誰而活？神父，告訴我呀！」

我是誰，你又是誰？

「茱麗葉啊茱麗葉。」神父道，低沉的長調似詠嘆。「你和羅密歐因世間摯愛而結合，如今又因俗世之惡而分開，一切都是命運，那誰也難以預料的命運。」

你說呢？

「我、我不知道⋯⋯」少女的聲音低下來，然而裡頭驚慌未減，只如今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恐懼。明亮的眸子斂下去，沈默半晌，她忽然抬起了頭，似乎隱隱已有主意。

「神父啊神父。」她說，「神何以造人，又何以將人賦予意義呢？」拾綴凌亂的裙擺，她起身，蕾絲長裙迤邐而下，在燈光下劃出美麗的痕跡。

「神創造世界卻不時刻箝制著世界，同樣地，神造人，卻並不將人賦予意義。」該說不愧是自己嗎？作為神父的涉彷彿能與茱麗葉涉心意相通，沒有腳本也沒有指示，在茱麗葉起身之時，他就往前一步握住那抹著香膏的手，雙雙站進了聚光燈下。

華爾滋的音樂響起。

「命運的齒輪無人能窺探。」他說，踏出第一步，伸長手讓茱麗葉以裙擺逡巡。「人的意義需要自己定義，茱麗葉。」

「不，我不接受。」她說，華麗地旋轉、跨步而後躍起，神父穩穩托住——這個迴旋十分。「或許拆散我與羅密歐的並不是命運呢？或許是愛呢？」

「或許是恨呢？或許⋯⋯或許是你呢？神父。」化被動為主動，她踏起男人的舞步，神父卻也沒有和她作對，從善如流地切換成女步。她抬手使勁讓神父快速地旋轉兩圈，下腰姿勢完美。

「懷疑神職人員是不道德的。」臉與臉的距離極近，銀白長髮交織，神父的日日樹涉綻開狡黠的微笑，和語調的莊重恰成反比。

「前提是這位神職人員是道德的♪」帶著玫瑰氣味的吐息與自己如出一轍，她彎起紫羅蘭色的瞳，讓微笑的面容倒映在另一雙紫藤色裡。「所以神父⋯⋯」

纖纖素手捧住同樣精緻的面容，茱麗葉神情感傷，把期待和興味含在舌尖，她又湊近了點。「告訴我吧。究竟我是闖入紅心皇后花園的愛麗絲，或者你才是誤入糖果屋的葛蕾特？」

「我不知道♪」神父回以全然相同的狡猾笑容，「神的僕人是不說謊的。」

猜疑、試探、交鋒、對峙。

他們都看見了對方眼裡自己興味盎然的表情。

華爾滋仍繼續，兩人一搭一唱，配合默契又互相較勁，在空無一人的表演廳裡，用華麗的表演和虛假的台詞掩飾鋒利殺機。直到最後一個小節終止，兩人的姿勢雙雙定格，布幕落下——劇終。

曲終人散，劇已結束，兩人卻仍站在布幕之後、舞台之上。

「哼哼——該是演員謝幕的時間了☆」神父打扮的涉優雅地鞠躬，從兜帽裡抽出一支玫瑰。

「哎呀，就算沒有觀眾，盡責的演員也必須謝幕才行♪」茱麗葉打扮的涉拎起裙子行淑女禮，起身時從袖口抽出一支玫瑰。

兩支玫瑰同時遞到對方面前，兩人皆是一愣。

「哦呀⋯⋯真是有趣。」收下玫瑰，異口同聲。

兩人又是一愣。而後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

「太有趣了！真是Amazing——☆」茱麗葉的涉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如此相似」

           「而又相異」

「說著同樣的話」

               「卻是從不同的腦袋裡」

「或許羅密歐和馬庫修也比不上」

                             「我想是的」

「畢竟我們——」

相視一笑，濃淡相同的紫瞳閃爍。

「是你的，也是我的日日樹涉⋯⋯☆」

＊      ＊ ＊

「⋯⋯這到底是什麼光怪陸離的劇本，並且，部長你要找誰來演另一個自己啊？」讀完劇本的學弟簡直不知該如何吐槽，標誌性的眉毛皺了又皺，滿臉懷疑。

日日樹涉只是笑，笑得特別狡猾、特別得意。「呼呼呼——說不定真的有另一個我呢♪畢竟現實有時候比小說更加光怪陸離，充滿著驚喜⋯⋯☆」

「不，光是有一個部長就已經受夠了，兩個部長是想要毀滅世界嗎？！」

「哦呀——友也君這麼說就太過份了，我可是深深地愛著這個世界唷☆」瞥見窗外一閃而過的銀白長髮，教室裡的涉笑得越發開心。

「不管是哪一個我，都如此認為呢♪」

寫不出涉的我決定土法煉鋼一下（？

中間那段交錯的上下引號是莎士比亞經典的交錯筆法，前後引號分別由不同人說，語氣和時機卻需要連貫得像是說一個句子，用來表現兩個人情感連結深厚的場景。羅密歐和馬庫修、羅密歐和朱麗葉都有這樣的鏡頭。現在也常用在舞台劇當中。